我们今天为何读研究生--张汝伦教授在复旦大学的讲演
我们中国人向来不只是从个人角度考虑问题,我们总是将个人的努力与家国天下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中华民族经过几千年的奋斗,现在正处在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而最近世界上发生的种种事情,也让我们看到,人类面临着何去何从的重大选择关头。人类迫切需要新的思想,新的文化,中国也同样需要新的思想,新的文化。她甚至更加需要,而人类又希望这个有着五千年文明的民族能像过去一样,为现代人类面临的危机提供新的智慧。然而,我们似乎还沉浸在能发财的喜悦中而未能自拔。我们似乎没有看到世界需要我们提供的不是越来越多追求无限物质消费的消费者,而是对人类命运有担当的创造者。
读研究生热似乎是近些年的一个时髦。现在有许多人读研究生是出于生计或其他非学问的考虑;我的讲演不是对这些人,而是对那些为了追求学问而读研究生的人讲的。人为什么要追求学问?那就要先问:什么是学问?我认为学问不仅仅是知识,它还包括思想、价值和见识,一句话,它包括人类精神文明最核心的一些东西。古人云:学之为言,觉也;觉其所未知也。追究学问也是这样。追究学问不仅仅是追求纯粹的知识,也是在追求人生的觉悟,所以古人才会将学问放在一个非常崇高的地位。另一方面,学问是人类精神文明的结晶,追求学问就是试图掌握这份宝贵的遗产。学问之宝贵,不仅仅像古董那样在于古老和珍稀,而在于能给世世代代的人提供不竭的智慧。
一、读书重在“明理”
那么,我们今天为什么要读研究生?或者说,我们为什么要通过读研来追求学问?刚才我讲的“学问”概念似乎已经做了回答;其实还很不够。根据我自己的经历和体会,一个人之所以要读书求学问,首先不是因为要找个饭碗或谋生,因为事实上没学问的人可以在谋生上非常成功,谋生不一定需要学问。人之所以要读书求学问,是因为他有惑,有种种的惑。也就是孔子讲的“困而学之”的那个“困”。人是一个充满困惑又不甘困惑的动物,他总是试图要摆脱困惑。古诗云:“人生不满百,长怀千岁忧。”为何人明明知道人生不满百,却偏要长怀千岁忧?“千岁忧”,“忧”什么?显然不仅仅是一己的生死祸福,而是超越自身利害关系的人类之忧。不但忧自己的人生意义,也忧家国天下的兴衰,忧人类文明的前途。文明将如何传承?如何发展?发展的方向何在?这些都是读书人要忧的。以前读书人之所以被人尊重和尊敬,就是因为他们身无半文,心忧天下;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与其他动物的根本区别之一,就是他能忧,他关心自己和子孙万代的前途。
今天,一定会有许多同学说,我没有那么多“宏大的”想法,我只想多读点书,多掌握些知识。这样的想法当然不错,但却不免糊涂的成分。读书也好,掌握知识也好,不是全然中性的事。我们总是以一定的态度来读书和求学问的。为读书而读书,为知识而知识,听上去似乎很纯洁,很高尚,其实难免糊涂。因为那样的话你就会不知道一些非常需要的基本区别,这就是读什么书?求什么知识?你如果是在无目的地读书和求知识,那结果一定不太妙。最起码你在求学路上不会太坚定,一有别的诱惑就会掉头它去。
古人总是把读书与明理联系在一起。明什么“理”?明真理。读书若只是为读书,而不是为求真理,那么读书未见得是一件好事。我这里说的真理,不是与善和美相区分的真理。我始终认为,真善美实际上是无法分开的。区分真、善、美是现代性思维的产物,未必有道理,因时间关系,我们在此暂且不论。古人读书欲明之“理”,乃这样意义上的真理。而现代人却往往将这样的真理与所谓知识分开,这样,知识常常成了人类作恶的工具。奥姆真理教的一些骨干分子就是一个例子。而今天流行的那些为读书而读书、为求学问而求学问的想法,是与没有这样的真理概念密切相关的。由于没有这样的真理概念,我们的同学求学可能缺乏真正的动力和热情,不能忘我地投入。在古人看来,求学就是求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求学求道乃生命之事,非关稻粱之谋。
无论是我们的古人还是西洋古人,都认为个人是小宇宙,这个小宇宙与那个大宇宙归根结底是一体的,人这个微观宇宙与宏观宇宙之间对应一致。宇宙和人类社会存在着一种精心设计的等级秩序,它与人体各部分的有机结合相对应,是人类在宇宙中的投影。虽然从物理学的时间意义上来说,每个人的一生在无垠的宇宙时间中只不过沧海一粟,但人类文明却正是由无数这样在物理时间意义上微不足道的有限生命来薪火相传的。如果你在这样的薪火相传中也接了一棒,也跑了几步,那么,你也就可以与天地参。当我们接触到所谓学问,即人类文明的成果时,等于是前人将那个接力棒交到了你手里,你可以接棒继续跑下去,也可以扔了这棒或乱跑一气。不想为人类文明发展作出自己贡献的人,等于是扔了文明的接力棒。而歪曲和糟蹋人类文明的人,则是接了棒乱跑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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