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1年,秦国灭山东六国,乃建立起中国之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此事件之于中国,无疑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业。
秦朝以前,虽有夏商周三朝,但夏商仅为诸联邦之强,周乃封建王国之最高领导,均不具备中央集权之意义。秦朝的建立,乃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央集权国家之建立。
钱穆先生称秦朝的建立,至少与四件事有关:
第一,为中国版图之确立;第二,为中国民族之抟成;第三,为中国政治制度之创建;第四,为中国学术思想之奠定。……教育主于启发与自由,政治主于德感与平等,对异民族主于我同化与和平,处处表示其“大同”之怀抱。此乃先秦学术共有之态度,所由形成中国之文化,抟成中国之民族,创建中国之政治制度,对内,对外,造成此伟大崇高之中国国家,以领导东亚大地数千年之文化进程者,胥由数种观念为之核心,而亦胥于先秦时期完成之也。此四者,乃此期间中国民族所共同完成之大业,而尤以平民社会之贡献为大。即秦人之统一,亦为此种潮流促成。(钱穆:《国史大纲》)
事实上这四件事,既推动了秦朝的统一,反过来又为秦朝的统一所推动发展。
秦朝建立之后,秦王嬴政取“三皇五帝”之名,乃自称“皇帝”,又废“谥”法,故而自云“始皇帝”,其子孙则为二世、三世、四世……乃至万世而君临天下。
秦朝以前,列国虽在周天子治下,然而并非统一之中国。各诸侯国虽然由周王朝分封,但是列国自有政制,各自独立为王,彼此相交,或战或和。而又各自抵御外侮,不成一体。文字、尺度尽皆不同。实难将列国看作一国家实体。甚至连一联邦国家都算不上。此等情形,易于为戎狄蛮夷所侵,导致国家民族之分离,终不成一中华大国。
自秦朝一统中国后,彻底从体制上废除了封建制,建立了大一统的郡县制。将全国分为三十六郡,而后又增加南海、桂林、象三郡。秦王朝的版图“东至海暨,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响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一起政制皆由中央出,人民再不分齐国、楚国、燕国、赵国、魏国、韩国,都是秦朝子民。大一统的观念始深入人心,中国之版图也自此奠定。因版图之奠定,便有民族之抟成。七国百姓不再相与为战,彼此为一体,交流日盛,文化、经济相互交融,各国百姓之差异日趋消亡,终于形成一新的民族——秦人。及至日后,汉民族的形成便建立在此基础上。
秦朝之建立,为求天下一统,实现郡县制,不再实行分封。秦朝初定时,究竟该实行封建还是郡县,在秦庭内部是有争议的。丞相王绾力主封建,李斯却不以为然。始皇帝曰:“天下共苦战乱不休,以有侯王。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从此确定了秦国郡县之制度。等到汉朝建国,郡县、封建同时实行,然而终于导致异姓王反叛和七国之乱。汉景帝平七王之乱,汉武帝实行推恩令,终于让汉之封建趋于消亡。晋惠帝时,虽有八王之乱,“然此乃权臣之擅政,非古代封建之比”。等到后朝,诸如唐宋,王室子弟虽有王爵,然不赐地,不赐民,再无封建之实。只是到了明朝初建国时,明太祖朱元璋行事多效仿汉高祖刘邦,分封同姓子弟为王。终于在建文帝一朝,导致了持续四年的靖难之役。永乐立朝后,再不推行封建,始有明朝稳固。分封之害,可谓深矣;郡县之利,可谓深矣。
中国大势,分合相间。自秦至两汉,乃一统。三国两晋南北朝,乃一分。隋唐,又是一统;自五代以至于辽、宋、金、西夏、大理、吐蕃诸国,又是一分。然后,元、明、清以至于今,中国基本为一统之局面。何以中国能够在历经几百年的分裂之局后,仍能够趋于统一?
一则思想,一则制度。就制度而言,则须归功于郡县制。因为郡县制的实施,中国百姓心中便只有一个中国。政府上,可以有南北朝,有十六国,有五代更替,十国并立。但是对于下层百姓来说,则无此分别,任谁做皇帝,他心中便只有一个中国,求一统,始终是民心所向,人民已过不惯侯国并立的生活。
书同文,又是一利于千秋的创举。始皇帝令李斯、赵高、胡毋敬共同规范秦国文字,约定小篆为官方文字,成为中国今日文字之基础。中国地大,方言极多,甚至百十里内,语言皆不相通。倘若,没有统一文字,两千年下来,只怕中国已如印度一般,各种语言混乱不堪,同时,也不利于文化之交流传播。中国文化能有数千年不灭,数千年连绵,实有赖于统一文字之功。
至于统一货币,统一度量衡,统一车轨,一方面加强了中央集权,另一方面则通畅交通,利于商业发展,对于以后中国经济之发展有百利而无一害。
这些制度不仅仅被汉朝所承袭,更为历朝历代所承袭。
秦在地方推行郡县制,在中央则推行三公九卿制。所谓三公,乃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丞相辅助皇帝处理军国大事,太尉统帅全国军队,御史大夫则负责监察百官。此制度的创立,对中国来言,可说影响深远。后世虽多有损益,然追本溯源,秦之制度确立实为渊源。
至于思想之奠定,如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所言,大致有:
一曰“大同观”。王道与霸术,即“文化的世界主义”与“功利的国家主义”之别也。先秦思想趋向前者,以人类全体之福利为对象,以天下太平为向往之境界,超国家,反战争。秦汉大一统政府,在当时中国人心目中,实已为超国界之天下也。二曰“平等观”。阶级与平等,即“贵族主义”与“平民主义”之辩。先秦思想趋向后者,而以仁爱中心的人道主义为主。三曰“现实观”。天道与人道,即“宗教”与“社会”之辩。先秦思想趋向后者。庄老之自然哲学,其反宗教之思辨最为彻底。(钱穆:《国史大纲》)
此三等观点,固然推动了秦朝的统一。在秦朝统一后,因封建制度的消灭,整个社会不再是贵族社会,日趋平民社会,这才有了汉朝初建国时,自皇帝到群臣皆多布衣的情形。
然而秦朝如此多的创制,如此多的伟业,却为何在短短三代,便覆亡于农民起义呢?
多有人认为秦朝之亡,亡于暴政,“一夫作难而七庙毁,身死人手,为天下笑”,是因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据此观点,还有颇多证据,比如修建长城,修建阿房宫,修建骊山陵墓,收天下兵器于咸阳以铸铜人,再如秦法严苛等等。然而有些问题,我们必须客观的去看待。首先说,修筑长城。这常常被作为秦始皇暴政的一大证据。
然而如此说法,未免有失公允。
战国末年,七雄并立,内战连绵。匈奴人屡屡骚扰中原各国,遂有秦、赵、燕三国长城。匈奴乃游牧民族,善于骑战,“兵贵神速”四个字在匈奴人那里用得出神入化。如果没有长城的阻止,匈奴南下,便可直捣中原。然而正是因为有了长城的阻挡,长城一时间不易被攻破。而秦、赵、燕三国只需要派少量兵马守在长城一线,便可以力保不失,省去了大量民力、兵力,此乃长城之功。绵延万里的长城并不仅仅是一道城墙,而是一个综合防御体系,包括城墙、敌楼、关城、墩堡、营城、卫所、镇城烽火台等多种防御工事。这一防御工程体系,由各级军事指挥系统层层指挥、节节控制,从而有效得起到了防卫作用。到了秦朝统一六国,始皇帝为了有效的阻击匈奴,方才动用大量的财力、民力筑造长城防御工事。想当时科技落后,没起重机、挖土机之类的设备,要想修筑如此长城,不动用大量的民力、财力,可能吗?
自古以来,民众所能看到的往往是眼前的利益,而政治家所要考虑的是长远的利益。长城的修筑虽然会使秦朝遭一时骂名,但是于国于民却是千秋万代的利益。事实上,直到卫青、霍去病北击匈奴,还是以长城为据点。由此足见长城的价值所在。
修建阿房宫,修建骊山陵墓,确为满足嬴政穷奢极欲所建,但是我们不能要求古人的思想超越现代。现代人有钱有势之后,还想摆一摆排场,更不必说千古一帝。此虽嬴政施政之弊端,但非嬴政所独有,历朝历代皆难避免。此不足以作为秦朝灭国之诱因。
至于收天下兵器以铸铜人,更不必大惊小怪。政府之创建,自希望稳定,控制武器,使民不争,实属应当。即今日之中国亦不许武器公开买卖。若将此视为专政,则今日之中国更显专政。毕竟古代,锄头的攻击力和马刀的攻击力相去不会太远。
钱穆先生认为:秦代政治的失败,最主要的在其役使民力之逾量。
然而这只能看作一个诱因,并不能看作根本原因。自古以来,使用民力过量的朝代时有存在,但未见得都亡了国。汉武帝一朝,为了击破匈奴,将文景两朝积蓄耗尽,而后虽由政府屡开财源,终究给汉朝带去大量的遗祸,但汉朝却因此走向了事业的巅峰。
秦朝之灭亡是有其更深层次的原因的。
吕思勉在他的《中国通史》中说:“统一虽然是势所必至,然而人的见解,总是落后的,在当时的人,怕并不认为合理之举,甚而至于认为反常心态。”(吕思勉:《中国通史》)此一言可谓一语中的。
秦亡并非亡于暴政,而是亡于传统。至于民力使用过量,二世淫乱,皆为诱因。即使秦始皇后有明君,秦朝只怕仍难免覆亡之危险。
秦国一统虽大势所趋,但大势乃是一种潜藏于民之中的洪流,而未必是人人都可以意识到的,甚至于是很多人意识不到的。此等大势,唯有聪明卓绝,有识之士方能看透,方能引领人民趋于此等大势,终究成就一番伟业。
试看清朝末年,变法图强实乃大势所趋,但是中国人中晓此大势者又有多少呢?李鸿章谓此乃中国未有之变局,然其仍不能决心改革,终究只动器物,而不变体制。梁启超、康有为之流,遂与其成为政敌。再看人民,晓此大势者更寥寥无几。我国教科书,在分析戊戌变法之败时,常言维新派不发动群众,仅寄希望无实权之君主,实在是一种偏见。非不用民,而是短时期内民不可用。及至民国建立,四亿国民仍旧浑浑噩噩,被鲁迅认为是毫无血性的“看客”。然因有孙中山、胡适、李大钊、毛泽东等有识之士引导,民智遂在数十年内开化,大势遂明,民主之国遂成,共和之念深入人心,帝制一去不复返。
秦朝建国,亦是如此。
自西周公元前1046年封建分国,到公元前221年,长达八百余年的封建体制深入人心。等到春秋战国时代,思想融合,商业通行,戎狄蛮夷与诸夏之间交流日盛,统一民族趋于必然,统一大势已成。秦国正是借此之势,才可以完成统一大业。
然而此等大势,却并不为民众所了解。始皇帝说:“天下共苦战乱不休,以有侯王。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此乃真知灼见,可是又有几人了解始皇之心呢?郡县制建立之初,便有丞相王绾要求封建。而后又有淳于越,再提封建,这才有了焚书坑儒事件——始皇为维护统一大业,此举实属无奈,千秋功罪,孰是孰非?
可以说,封建思想在当时是很有市场的。六国虽灭,六国旧族仍在,稍作异动,封建之思便会兴起于世。
公元前209年,秦二世元年,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史学界认为,此乃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农民大起义。然而,我们认真分析灭秦战争,虽有农民首举义旗,但真正完成灭秦战争的则主要是六国贵族。诸如项梁、项羽、张耳、田儋、田荣、田横,包括楚王等等,这些人都是出身于贵族阶层的。战争尚未结束,山东六国皆已复国,六国遗族尽皆已为王,此一场战争哪里还有什么农民起义的味道?或许,有人会说韩信、英布、刘邦之流皆为布衣。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到一个问题,大汉王朝的开国功臣们多是在楚汉战争中立功的,而不是灭秦之战中。或许又有人言,灭秦主力军乃是农民。然而自春秋战国以来,可当兵者,已非贵族阶层,主力军基本都是平民了。因此是否农民起义并不能由军队的构成决定,而应由其领导者决定。
所以灭秦之战,本质上是一场六国贵族对秦的战争,而非农民起义。农民起义不过是提供了一个机会。
而六国何以要复国,并非仅为仇恨,更因封建思想之余毒,迫使六国贵族天生有一种使命感,必待天下有变,图而复国,重建封建体制。
至秦被灭,项羽自称西楚霸王,便大举实行分封,复辟古制,以符合当时社会之思潮。
及至汉高祖刘邦时,此等思想依旧严重。吕思勉说:“于是共尊汉高祖为皇帝。然虽有此称号,在实际上,未必含有沿袭秦朝皇帝职权的意义。做了皇帝之后,就可以任意诛灭废置诸王侯,怕是当时的人所不能想象的,这是韩信等在当时所以肯尊汉高祖为皇帝之故。”(吕思勉:《中国通史》)
等到汉朝初年,异姓王有楚王韩信、梁王彭越、赵王张敖、韩王信、淮南王英布、燕王臧荼、长沙王吴芮。这些王是本来就有的,即使刘邦想不封,恐怕也不行。等到后来,刘邦将这些异姓王一一消灭。又大封同姓王。“以一个政府之力统治全国,秦始皇是有此魄力的,或亦可说是有此公心,天下废除封建,汉高祖却无有了。”
由此可见,封建思想在当时残留之严重。
秦国虽然顺应大势,统一了六国,但是此等大势还不为人民和旧贵族所知。故而,秦国的郡县制虽然符合历史潮流,但是此等先进之识只有始皇帝、李斯这等聪明智绝之辈方能明晓,也只有有大气魄者,才敢于实施。
秦朝之灭,实在是始皇帝之理想过于远大,以致超越了时代。假使,始皇帝能够急事缓办,郡县制和封建制并行;以郡县制为主,以同姓王的封建制为辅,再逐步削藩,或可以使秦免于速亡之命运。但亦可能使秦朝陷入藩镇割据,诸侯坐大,威胁中央的局面。
秦朝之立,乃是为后世王朝提供了一个理想的国家模式。中国此后两千年的各个王朝几乎都是在这个模式上修修补补,略加创新,建立起来的王朝。秦朝建立的最大功勋,不在于确立郡县体制,不在于促进民族融合,不在于扩大文化交流,而在于它为后世王朝的建立,从政治、经济、文化等多个方面提供了一个可供改造的模式。 |